古近代中国的“搞笑史”
更新时间:2025-10-13 17:28 浏览量:2
笑声,作为人类共通的情感表达,早已深深植根于中华文明的沃土。翻开厚重的典籍,你会发现一部属于中国人的“搞笑史”。
文|王敬雅
当人类迎来智能体时代,当AI Agent在很多方面可以替代人类做出思考或行动,人类独有的情感表达,及其与生俱来的对情绪价值的给予与需要变得更为突出。
近年来,脱口秀以其犀利的观点、幽默的表达和强烈的现场互动性,在聚光灯下收获了现象级的关注与好评。这种源自国外的表演形式,逐渐成为当代都市文化中不可或缺的“解压阀”与“共鸣器”。舞台中央,一人一麦,或调侃生活百态,或讨论时弊,观众在阵阵笑声中获得情绪的释放与思考。当我们沉浸于这种“舶来品”带来的欢愉时,一个有趣的认知反差浮现:难道幽默与笑谑对于中国人而言,仅仅是现代的“进口奢侈品”吗?
事实当然并非如此。笑声,作为人类共通的情感表达,早已深深植根于中华文明的沃土。我们的祖先绝非终日板着脸孔的老夫子,他们同样热爱生活,擅长从平凡甚至困顿中提炼智慧的闪光与戏谑的乐趣。翻开厚重的典籍,你会发现一部属于中国人的“搞笑史”。“谐音梗”“性别差异”“讽喻”“讽刺”……都存在于我们的古代笑话之中。今天,就让我们穿越时空,去探寻那些散落在竹简、书卷与市井传说中同样精彩纷呈的古代“段子”。
01
中国式笑话的功能演进
中华大地的笑话最早萌芽于先秦时期,历经千余年的演进,呈现出娱乐、教育、讽喻、批判、启蒙等多样化功能。
早在先秦时期,笑话的种子就已萌芽,多见于《庄子》《韩非子》《战国策》等典籍。那时的笑话常以寓言或讽刺故事的形式出现,强调“寓庄于谐”。例如《庄子》中的机智问答和荒诞寓言,常在令人发笑之余揭示深刻哲理。这个时期的笑话更偏重教育与讽喻,语言质朴却富有哲理,体现了知识阶层借助幽默表达批判社会和权力的倾向。
值得一提的是,先秦诸子作品通过一系列生动的故事,共同塑造了闹笑话的主人公典型——宋人和郑人。我们可以在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的“揠苗助长”、《庄子·逍遥游》的“资章甫适越”、《韩非子·五蠹》的“守株待兔”、《列子·杨朱》的“负暄献曝”,以及《阚子》的“什袭珍藏燕石”等故事中,看到宋人这一愚人形象的雏形。与此同时,在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》一篇中,韩非子则集中笔力单独塑造了另一个愚人典型——郑人。诸如“郑人争年”“郑人置履”“郑县人问车轭”和“郑县人卖豚”等故事。
到了两汉,笑话逐渐从哲理寓言中独立出来,发展出较为完整的文本形态。《西京杂记》和现存最早的笑话专集《笑林》的出现,标志着笑话作为一种独立体裁的确立。汉代笑话内容多与市井生活相关,语言简练,情节诙谐,既有宫廷轶事,也有民间趣谈,娱乐功能增强,广泛展现了社会生活的多个层面。
魏晋南北朝时期,清谈玄学之风盛行,笑话中充满了机智应对和语言游戏。《世说新语》记载了大量名士的雅谑轶事,既展现了他们的风度,也折射出玄学思想的影响。这类笑话常通过机敏的对答展现才智,兼具讽刺意味。社会动荡的南北朝时期,笑话进一步世俗化,更关注日常生活,讽刺色彩也更加浓烈。
隋唐时代经济繁荣、文化昌盛,笑话在宫廷和市井都广为流传,见于《开元天宝遗事》《笑苑》等记载。题材变得异常丰富,涵盖了政治、爱情、宗教乃至地域差异等方方面面。唐代笑话追求“谐而不俗”,注重语言艺术性,常与俳优表演(即滑稽戏)结合。市井文化的兴盛,使得笑话更接地气,走向了大众化和戏谑化。
宋元时期,文人积极参与笑话创作,在《宣室志》《夷坚志》等作品中可见幽默记载。宋代商业繁荣,笑话传播广泛,出现了大量讽刺买卖和官场的故事。元代则得益于杂剧和曲艺的繁荣,笑话不仅仅存在于文献之上,更成为舞台表演的重要元素,语言生动、节奏明快,表演性和娱乐性更强。与此同时,笑话的通俗化、世俗化趋势也进一步加深。
明清是中国笑话的鼎盛时期,涌现了大量专门的笑话集,如明代文学家冯梦龙“三言”(《喻世明言》《醒世恒言》《警世通言》)中的幽默故事,以及清代的《笑得好》《笑府》等。此时笑话类型多样,讽刺意味尤为尖锐,尤其针对官场腐败、科举制度和社会陋习展开了辛辣批评。笑话兼具消遣娱乐与社会批判的双重功能,成为一种重要的民间舆论表达方式。
在清代末年的市井喧嚣中,尤其是在北京天桥等热闹地,相声应运而生。它植根于传统说唱艺术,并广泛吸收了笑话、评书、口技等养分。面对社会剧变,这种形式将密集的笑料、机智的逗哏与捧哏、夸张的模仿和辛辣又隐晦的社会讽刺熔于一炉,以高度集中的现场表演满足市民娱乐需求,成为反映世情的“活态讽刺博物馆”。
近现代以来,随着报刊杂志的兴起,笑话与漫画、段子等形式结合,更具时效性和传播力。新文化运动期间,鲁迅等作家关注讽刺小品与幽默文学,使笑话除了具有批判功能,也具有启蒙功能。老舍的幽默艺术也是独树一帜,以地道京味儿语言,描摹市井小人物,于笑谑中暗含悲悯。近现代中国笑话不仅完成了形式上的现代化转型,也从市井文化重新回到了文学的殿堂。
02
古近代国人的笑点
喜剧的内核是悲剧。
中国古代留存的笑话中,以政治讽刺居多。正应了某位脱口秀演员那句话:“我们中国人,很难接受纯玩儿。”搞笑文本也是如此,好像单纯的笑话不够高级到足以存世,一定要有“中心思想”,笑话才值得被记录下来。所以无论是《笑府》《解愠编》还是《笑林广记》都是把对官吏的批判放在第一部分,例如《笑林广记》卷一“古艳部”的《发利市》:新官就职后,看到地上没有燃尽的纸钱也捡起来收好。看门的人很纳闷,原来那个新官要用纸钱发个利市,图个好兆头,以后能捞大钱。
古人也会把谐音梗运用得炉火纯青。例如《笑林广记》卷二“腐流部”的《争脏》:祭祀刚结束,两位穷酸的儒学教官争抢一副猪大肠,各抓住一头。其中一人力气稍大,把整副肠子抢了过去,另一人只撸得两手油污。这没抢到的人竟掉书袋道:“予虽不得大葬(脏),君无尤(油)焉。”这里巧妙借用《孔子》《孟子》中的句子谐音(“葬”同“脏”,“尤”同“油”),在狼狈不堪的争抢现场拽文,活画出穷酸书生死要面子、迂腐可笑的形象。再如卷十一“讥刺部”的《牙虫》:一人牙痛求医,医生说牙里有条大虫,像桑蚕一样,必须捉出才能好。病人惊问虫为何如此之大?医生答道:“自幼在牙(衙)门里吃大,最能伤人。”此笑话利用“牙”与“衙”谐音,讽刺那些在衙门里作威作福、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如同害人的蛀虫。这些谐音双关的笑话,令人捧腹之余也蕴含着深刻的社会洞察与讽刺。
以人的生理特征作为笑料,在中国笑话中也有着悠久的传统。广为人知的《诸葛子瑜之驴》故事,便是孙权和大臣借驴嘲笑诸葛瑾脸长。到了明代,笑话集甚至将“形体”专门列为一个类别——“形体部”,足见拿人的外貌特征开玩笑是当时笑话创作的重要来源。
所谓“形体部”,内容多集中于取笑特定的生理特征或缺陷,例如长胡子(或没胡子)、身材矮小、体型肥胖、近视、耳聋等。其中关于“近视眼”的笑话尤为典型,比如一近视者出门,见街头一堆牛屎,误以为是路人遗落的盒子;一近视者赴宴,见对席一胡子正在吃火红的柿子,立刻起身告辞。主人说天色尚早,他答道:“恐天下雨,那边乌云接日头哩。”(误将胡子吃红柿当作乌云遮日);一近视者行路,见蚂蚁列队成行,疑是物品,便用手去捧。捧不起来,叹息道:“可惜一条好线,毁烂得蹙蹙断了。”
古代和现代的区别是,古代人是拿别人的生理缺陷用来取笑,而现代人是自嘲,以避免对他人造成伤害。现当代的脱口秀表演中,演员个人的“身体缺陷”也是段子的创作点之一,这种听起来有些残忍的方式——用自嘲消解不能克服的身体缺陷带来的伤害,这个笑点不论对观众还是演员都是“治愈性”而非“冒犯性”。正如《喜剧的本质》中所说:“通常伴随着笑的是一种不动情的状态。看来只有在宁静平和的灵魂上,喜剧才能产生其震撼作用。冷淡疏离的心理状态是喜剧的自然环境。”当演员和观众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去嘲笑痛苦时,也完成了某种形式上的自身与痛苦的分离,于是产生了“痛苦也不过如此”的自我抚慰。当然,这种“痛苦”也不仅仅是身体缺陷这种明显的、可见的问题,更可能是隐性的、不显著的:职场中的压力与对抗;家庭中的争执与冲突;性别间的歧视与霸凌……“喜剧的内核是悲剧”,大概也有这样一层意思。
03
传承千年的“笑匠”职业
从俳优到相声,职业形式不断流变,不变的是中国人化酸甜苦辣为精妙表达的思想智慧。
早在先秦,《礼记》就记载了侏儒等特殊人群以技艺谋生。其中,以语言滑稽表演为主的称为“俳优”。所谓“俳”,就是诙谐逗趣。古人对“滑稽”的解释也点明了其核心:像流酒器般出口成章、词不穷竭,以敏捷机智的言谈制造笑料。流传下来的先秦优人故事,大多是这类语言艺术的体现。
上述这种滑稽传统在唐代演变为盛行的“参军戏”。其命名源于一个真实事件:后赵参军周延因贪污被下狱,优人将其丑事编成戏谑表演。固定由“参军”(类似官员)和“苍鹘”(类似平民)两个角色搭档演出,苍鹘负责调笑、戏弄参军,这种形式类似今天的“漫才”(一种喜剧表现形式,通常由两人组合演出,一人担任较为严肃的找茬吐槽角色,另一人负责搞笑滑稽的装傻角色。)。
到了宋代,滑稽艺人深入民间,发展出“说诨话”(专讲诙谐有趣的语言文字游戏)的艺术形式。北宋艺人张山人就是此中高手,尤其擅长“十七字诗”(俗称“三句半”)。这种诗前三句铺垫,最后两字点睛,往往出人意料又令人捧腹。例如传说有人讽刺太守祈雨不灵,挨板子后当场又作:“诗作十七字,被责一十八,若上万言书——打杀!”太守只得无奈苦笑。南宋还出现了技艺更全面的艺人“纽元子”,他们不仅擅长模仿世间百态、各地口音和叫卖声——这种模仿艺术被称为“像生”或“象生”,艺人还能在惟妙惟肖的模仿中穿插“插科打诨”,让观众在惊奇之余开怀大笑。
最终把“讲笑话”变成表演艺术的是相声。道光年间的北京天桥,张三禄——一个被八角鼓戏班排挤的艺人,率先开启了搞笑职业的“逆袭”。他性情孤傲,不甘受气,索性撂了班社的挑子,在天桥单干。他把口技、评书和滑稽笑话揉在一起表演,称作“相声”:“相”是扮相表情,“声”是学鸟兽叫、市井声。白沙撒字画圈当舞台,观众围拢喝彩。
朱绍文(艺名“穷不怕”)是相声界公认的祖师爷。咸丰年间,这位落魄的京剧武生失业后流落天桥。为糊口,他手持竹板、白沙子,边撒字边唱自编的《太平歌词》:“庄公打马出城西,人家骑马我骑驴……”他更创新招:拉徒弟搭档,一捧一逗,把单口变“对口”。天桥“八大怪”之首的名号,也就此打响。
相声早期是露天表演,艺人们在天桥“画锅”(白沙画圈)卖艺,同行竞争激烈。为抢观众,“万人迷”李德锡把相声带进茶馆,让相声和鼓书、杂耍同台;八旗子弟阿彦涛把文人的灯谜、酒令编成《打灯谜》《八扇屏》等段子,让相声沾了“雅气”。最终,相声从地摊闯进茶楼戏园。清末民初,李德锡在天津“四海升平”茶社走红,相声有了固定舞台。这门贫民“讲笑话”的艺术,有了更广阔的市场,也为今天的相声表演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古人用谐音梗讽刺贪官,拿身体特征开涮(虽然今人未必认同这种方式),是把现实的无奈转化为可以“笑”出来的对象。现代的脱口秀演员自嘲缺陷、调侃压力,同样是用笑声消解困境带来的痛感。说到底,无论古今中外,笑话的核心都是一种生存的智慧。它不是简单的插科打诨,而是普通人面对生活重压、自身局限时,找到的一种抵抗和慰藉。它虽然不能解决问题,却能让人在笑声中获得片刻喘息,甚至看清问题的荒谬本质。
笑话从来不只是为了逗乐。它像一面特殊的镜子,照出生活的酸甜苦辣、人性的复杂多样。它用轻松的外壳包裹着严肃的内核,让人们在共鸣的笑声中,确认彼此的存在,也积蓄着明天继续走出门去的力量。这份“苦”中寻“乐”的本事,是中国人乃至整个人类共通的生活智慧与韧性的体现。